作为“苏门四学士”之一的张耒，前后三次谪居黄州共约八年时间。在这八年中，张耒创作了大量的诗、文、赋，其中在黄州的诗歌超过两百首。他在诗歌中用浅近通俗的语言描述了黄州的风俗地理、百姓民生，自己客游思乡、亲情友情等内容。

一、张耒诗中的黄州景观

古乐府诗《齐安行》他的代表作，客观地描述了黄州的历史地理、城市现状、气候风物等：

黄州楚国分三户，葛蔓为城当楼橹。江边市井数十家，城中平田无一步。土冈瘦竹青复黄，引水种稻官街旁。客樯朝集暮四散，夷言啁唽来湖湘。使君丽谯涂垩赭，门狭不能行两马。满城蛙噪乱更声，谷风榖榖黄鸦鸣。最愁三伏热如甑，北客十人八九病。百年生死向中州，千金莫作齐安游。

诗人对黄州的气候表现出十分的敏感。最让诗人难以忍受的是夏天的炎热：“最愁三伏热如甑，北客十人八九病”（《齐安行》）。其他诗中有多处写到酷暑难耐，如“颇遭褦襶惊午梦，正坐热行官不呵。柯山大隐羲皇上，清风一榻无经过”（《暑毒不可过又每为宾客见扰午寝不安奉怀邠老之无事也》）。《宋史》卷四四本传载：“耒仪观甚伟”。 故人称“肥仙”，很怕热，苏门同仁常以此与之打趣。阮阅《诗话总龟》前集卷四十一引《王直方诗话》道：

张文潜在一时中人物最为魁伟，故陈无己有诗云：“张侯魁然腹如鼓，雷为饥声酒为雨。”又云：“要痩君则肥。”山谷云：“六月火云蒸肉山。”又云：“虽肥如瓠壶。”而文潜卧病，秦少游又和其诗云：“平时带十围，颇复减臂环。”皆戏语也。

而深秋的寒意加上景物的肃杀，也会让诗人产生强烈的心理反映：

秋风起，秋云高。……柯山老人掩蓬茅，畏寒理我旧缊袍。（《秋风谣》）

阴风留暗壑，白露蒙朝岭。耿耿村鸡鸣，坐感单衣冷。（《发岐亭宿故镇三首》）

旅食每愁村市散，近秋已觉暑衣单。（《自巴河至蕲阳口道中得二诗示仲达与秬同赋》）

秋风刚起，诗人即感觉寒冷。仔细分析，我们可以看出，除了天气带来的寒意，这当中恐怕更隐含着贬谪的不愉快，以及历代诗人悲秋的文化心理的积淀。

在《冬日放言二十一首》中，诗人又写到了对寒冬的感受，前三首写道：

清冬万境肃，墙户益萧然。薄寒惟可饮，短景不容眠。贫厨烟火暖，尘釡亦烹鲜。且复养口体，何劳更问天。

汤饼慰朝馁，三杯浇旦寒。醉饱外何欲，昏然宵就眠。幽通梦有告，默存神自全。萧萧松竹舍，岁暮聊盘桓。

风雨连江气，十月如深冬。坐曹日暮归，密室温炉红。惨惨庭下日，骚骚窗外风。三杯容我醉，万事听天工。

冬天景物萧瑟，漫长而无趣，唯有终日醉饱昏然，万事付悠悠。

诗人对黄州节日风俗的描写也很真实，诗中涉及到的节日有挑菜节、寒食、清明等。诗人的描写有鲜明的特点，一方面写这些节日里自然界景物的变化，“柳黄花白楼台外，紫翠江南数叠山”（《十八日》）、“落尽江城千树雪，门前杨柳已藏乌”（《寒食日作二首》），写出了多彩的春日景象，似也暗含诗人对柳藏乌等春日变化的欣喜。另一方面，许是“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缘故，诗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将黄州与家乡两地节日的情形加以对比，如《二月二日挑菜节大雨不能出》：

久将菘芥芼南羮，佳节泥深人未行。想见故园蔬甲好，一畦春水辘轳声。

诗人原注：“北方治菜畦如棊枰，土极细匀，汲水灌之，次第相及，殊可观也。”黄州的寒食节风俗也与淮南风俗大不相同，《寒食日作二首》云：“杨柳插门人竞笑，荆蛮不信子推贤。”原注道：“黄冈有官人效北方以面作子推贯柳插门上者，邦人笑之。”《黄人谓寒食上冢为浇山其祭馔多用蒻菜事已则鸣钲而归》中也直接写到黄州寒食日祭祀及醉酒悲歌的情形。

二、张耒诗中的黄州民情

在黄州期间，张耒也有不少诗歌描述了天灾人祸对百姓生活的影响。黄州地处长江中游，在雨季，昼夜不停的倾盆大雨，让房屋倒塌，百姓日夜担惊受怕，坐卧不安。如《厌雨四首》的前三首：

夜来雨声倒百川，老农起坐不敢眠。日疑涨潦卷屋去，又恐涌水兴床前。旦视山川一泥泞，流沛千顷新秧田。虾蟆相呼动百千，不念两股冲庖煎。

霖霪望晴病望汗，里巷呻吟夜达旦。风清日出未敢喜，天公高居龙鱼悍。夜声翻盆昼绠縻，百川失性皆上驰。乾坤振荡动植悲，谁居无事为此嬉。

朝雨没田夜崩屋，下民何罪罹此毒。天公行雨须命龙，那知人欲食龙肉。玄云暮天不可决，日乌戢翼愁旸谷。区区昏垫未足忧，当念波涛翻地轴。

可是，干旱又使得深井中都没有水，水稻因缺水不能抽穗。如《不雨》：

齐安一郡雨不足，稻畦土坚不入谷。城中赤日风吹沙，老鸦衔火烧竹屋。百尺长绳抽井底，井中泥渣多于水。潭边龙祠悬纸钱，谁令霹雳警龙眠。

让百姓处境艰难的还有伴随天灾而来的瘟疫，《雪中狂言五首》中写道：“今春齐安大疾疫，闾里老弱死籍籍。篾绳芦席肩两夫，绕郭累累瘗千百。玄冥一日行正公，疬气入地应千尺。”瘟疫流行，死者累累。见到百姓的苦难，诗人呼吁为他们发仓救济，如《绝句九首》之八：

黄叶桑林赤土冈，蓬茅小径度牛羊。似闻流乞之唐汝，叹息何人为发仓。

诗人在原注中说：“黄累年旱饥，流民就食唐、汝。”

可事实上，比洪涝、干旱以及瘟疫更凶险的是朝廷的好政策并未使百姓得到实惠。如《粜官粟有感》：

持钱粜官粟，日夕拥公门。官价虽不高，官仓常若贫。兼并闭囷廪，一粒不肯分。伺待官粟空，腾价邀吾民。坐视既不可，禁之益纷纭。扰扰田亩中，果腹才几人？我欲究其源，宏阔未易陈。哀哉天地间，生民常苦辛。

这首诗很难确切编年，大概可推断为张耒通判黄州期间的作品。这首诗描写民生疾苦、同情百姓饥寒，是从制度的层面去写，说明他对民生问题有较长时间的思考，思想深刻，成为其诗中此类作品的代表作。

三、张耒诗中的亲情与友情

诗人直接描写患难中的一家人相依为命、共享天伦之乐的作品很多，如《冬日放言二十一首》、《自乾明移居柯山何氏第令秬秸先葺所居》、《自巴河至蕲阳口道中得二诗示仲达与秬同赋》等，描写了诗人和妻子、儿子相互依存、相互扶持的温情。

小儿喜学书，满纸如涂鸦。老妇寒不绩，当户理琵琶。樽中有神物，快泻如流霞。三杯任兀兀，冻脸生春华。（《冬日放言二十一首》之四）

卯饮终日醉，万事付悠悠。醺然据榻瞑，檐雨方飕飕。吾事幸无急，不醉欲何求。顾谓妇与子，酒尽为我谋。（《冬日放言二十一首》之五）

寒羊肉如膏，江鱼如切玉。肥兔与奔鹑，日夕悬庖屋。嬉嬉顾妻孥，滋味喉可欲。谪官但强名，比者何不足。（《冬日放言二十一首》之六）

日暮归饮酒，儿女戏我前。须臾径三酌，据榻已欣然。老妻坐我傍，肴胾已炮煎。大胜刘伶妇，区区为酒钱。（《冬日放言二十一首》之十一）

妻子、儿子给了诗人最切实的支持和安慰，小儿涂鸦、嬉戏，老妻温酒、理琵琶，诗人饮酒自娱，温暖的家庭气氛弥散在严寒的冬日，成为此时诗人生命中最大的享受。苦中作乐的家庭生活化解了酷寒和贬谪给诗人的打击，温暖使内心的坚冰开始融化，诗人露出了久违的笑容，“冻脸生春华”。

在黄州期间，张耒与潘大临兄弟、庞安常等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。潘大临，字邠老。工诗，与苏轼、黄庭坚、张耒游。张耒刚到黄州时，与之为邻居，据《贻潘邠老》诗及诗序所载，“予居柯山西，潘邠老居东”、“相隔一里，可以杖履朝往而夕逰。必未厌我乞醯与借马，但只恐勤君赤脚与露头。不然将吾颜子箪食瓢饮屡空之乐，又欲翻董生《清明》《玉杯》《繁露》之《春秋》。”正是他为人生地不熟的诗人提供了无私的帮助，二人关系融洽。《闻子瞻岭外归赠邠老》则写诗人把苏轼终于北归的佳音告诉好友，他们一同牵挂，又一同欢欣鼓舞：

今晨风日何佳哉，南极老人度岭来。此翁身如白玉树，已过千百大火聚。望天留之付真主，世间毒烈计巳悮。柯山潘子应鼔舞，与子异时从杖屦。

诗人还为其作《潘大临文集序》、又为其父作《潘奉议墓志铭》。庞安常是浠水名医，善医而耳聋，苏轼谪居黄州时因疾而求治于他，遂成好友。张耒居黄州亦与之游，有诗《赠庞安常先生》，后又为之作墓志铭。张耒与他们共饮同醉、共怀东坡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，诗人由衷地感慨“百年珍重是人情”（《冬至赠潘郎二首》）。也正因为与他们的友情，诗人在离开黄州时还恋恋不舍，“居夷实三载，邻里通假借。别之岂无情，老泪为一洒”（《离黄州》）。

（作者系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）

来源：湖北黄州历史文化学会

编辑：李梦露

编审：尹宏伟